死前的一幕
一块大木牌挂到了老舍先生的脖子上,上书“反革命黑帮分子”。我们看到细细的铁丝,深深地嵌进他的皮肉里,老舍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他头上的绷带已经在混乱中被撕开了,血布条挂在脸上,两眼微闭着。人群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尖着嗓子叫:“我揭发,老舍在解放前把《骆驼祥子》的版权出 卖给了美国…”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使群情“爆炸”了,许多人喊着:“快说!”“快交代!”“你老实点儿!”……红卫兵为显示他们“坚定”的“革命精神”,又把老舍先生的胳膊使劲往后一背,背后又踢来一脚,老舍先生终于支持不住了,跌到在地。左右反剪着老舍先生手的红卫兵,又“威风凛凛”地一人踏上一只脚,一只手揪住老舍先生的头发,近乎趴在地上的老舍先生的脸,已经变得苍白,痛苦地抽搐着。谁看到那令人发指的暴行,都终生不会忘记。即使这样,我们仍听见老舍先生在一字一顿用力地说:“我没有卖国,事情是这样……”野蛮的岁月里,在失去理智的野蛮的人面前,正义的言辞只能换来无情的毒打和肉体的折磨。我们看不清老舍先生的面孔,只见掺着泥的汗水顺着脸颊一道道流下来,从那颤抖的双腿可以想见,老舍先生用最大的努力强撑着、忍受着。“你装死!”“到底说不说!”左边的那个女红卫兵还发疯似地跳起来按住老舍先生的头使劲往下压。 我们的心在流着泪与血,扭身想往旁边靠一下。人群的突然沉静,把我们的视线又带回到老舍先生那里,只见老舍先生猛地直起身来,这一突然的反抗动作,惊呆了围观的人群,也惊呆了压着他的人,恐怕这些人还没碰到过这么“顽固”的“黑帮”。瞬间,我们看到老舍先生目光中充满了愤怒,他挺直脖子,发出撕人心肺的呼喊:“你们让我说什么?”随着吼叫声,他突然猛一转身,将手中的木牌砸在刚才一直对他又压又打的女红卫兵头上。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当我们清醒了眼前发生的事情时,老舍先生已经被红卫兵围在中间,斥骂、质问:“你竟敢打红卫兵!”老舍先生被拳打脚踢包围着,台阶下的人往上涌,乱成一片。我们已被推挤出了中心。这时,不知是谁从楼内搬出一张桌子,几个造反派把老舍先生从人群中拉了起来,拖到桌子上,让他跪着。我们终于又看清了老舍先生:眼镜早已破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是土,身上的汗衫已变成一条一条了,脚上的鞋剩下了一只,头无力地耷拉着,仿佛已是半昏死状态,只从他微微起伏的胸口,看出他还活着。 造反派们对奄奄一息的老舍先生厉声喝道:“你打了红卫兵知罪不知罪?”沉默,长时间的沉默,老舍先生仿佛刚明白了对方的话,头无力地点了两下。“把你的罪行写下来!”纸、笔已经摆在了老舍先生跪倒的膝盖前,老舍先生好一会儿才拿起笔,每写一笔似乎要付出全身的气力,“我打了红卫兵老舍”八个字,写了足有五分钟。写完,老舍先生目光呆滞,完全瘫倒在桌面上了。人群外,已经停好一辆吉普车,造反派和司机耳语了几句,车分开人群开到台阶下,几个人连推带架,把老舍先生扔进了车内。 我们竭力想看个究竟,于是跟着缓缓行驶的吉普车跑了起来。车驶出文联,开进电报大楼东侧一条胡同内,没走多远就停住了,听说是派出所。老舍被架进四合院北屋,人群被阻挡在门外。明亮的灯光下,我们隔窗望见墙跟跪着一溜“黑帮”,老舍先生被推了进去,一个好象打人打累了的小伙子站了起来,高高举起手中那无情的皮鞭…… ------张林琪、白瑜《宁折不弯--追记老舍死前的一幕》载于1986年8月20日上海《文汇报》 ---《断简残篇------文革回忆摘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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